灯下漫笔
赵飞霞
读你，三分文字，七分灵魂；
读你，七分敬重，三分嗟叹；
传说在传说中丰满。
传说中的你无所不能；历史上的你却远非坊间轶事那么轻松幽默：八次参加乡试未中，九次自杀未遂，入狱七年，晚年贫病交加，却高寿七十三岁。
苍天不怜你，让你在寡情的世界里悲情地活着。
你靠近过理想。
六岁读书，九岁能文，十岁时仿杨雄《解嘲》作《释毁》，被誉为神童；二十来岁位列“越中十子”。
文，可书画冠人杰；武，可献计驱倭寇。
受胡宗宪优待客幕，两篇《进白鹿表》得明世宗喜爱；袁宏道盛赞你是“我朝第一”。
“胡儿住牧龙门湾，胡妇烹羊劝客餐。一醉胡家何不可？只愁日落过河难。”在幕僚生涯中你也曾收获你的锦瑟年华。
你又被理想亲手阉割。
尘缘无解，应乡试你本该如囊中探物，奈何，你的文韬武略成了科举考场上的一声叹息。
万历年间的那些事，荆棘之外、荆棘之内，又都是黑白的背景。
太阳的甲虫行动着，找不到天空的叶脉，只带来不由分说的厄运。
从此，你看世界，叹号多于句号，句号之后，还是叹号，像一个跳跃的黑斑，投影出现实版图丑陋的一面。
逆着风围困自己，又背着风自己解救，不断地在时间的空白处写下拥挤的感受。
你的诗独具一格，箭头直射时事，云崩雨泻，恣意奔驰；
你的字放荡不羁，无拘无束，任意驰骋；
你的画泼墨天成，随意勾墨，在似与不似间鲜活跳跃。
只是现实比笔锋利，不是诗书可以尽述的意境。
生活更像一场歧路横生的旅行。
在泼墨般的夜里，你看不清自己；在灿烂阳光下，你还是看不清自己。
“吾书第一、诗二、文三、画四”，你用你的笔在诗文书画里胡言乱语、快意休隐，祭奠白昼的道貌岸然和黑夜的阴冷天晴。
真实世界和梦想觥筹交错，恍惚中似乎远离了阴暗残酷，一切似乎显得绚丽多彩……
可，梦毕竟是梦，醒来后，陪伴你的只有时间和风。
你像一个坚强的纤夫，总是被江南水乡的水打湿，左划右挡，服着人生的苦役，孤岛般地横在时空里。
或许有过多才华是种病。
“病奇于人，人奇于诗，诗奇于字，字奇于文，文奇于画”——梅国桢一语道破。
你一直耿耿于怀，此生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季节，为你挡风遮寒，可以志冲云霄。
“徐渭不在”，世上所有的善恶被挡在门外，宁可“忍饥月下独徘徊”，任人说是道非，独有的炼狱方式令世人叹息。
有人说你是“性格决定命运多舛”，我却认为是你的世界缺少爱与包容。
你毕竟不是太阳，可以一尘不染地向上，一尘不染地挣脱，奇人亦人！
伤害不管多么善意，疲惫的腰也再难以伸直。昔日成为倒影，你和几间东倒西歪屋默默相对，一行泪模糊了想象。
何以消愁？唯有黄酒，醉态中的世界才温暖些。
不弯不曲，未必是对付飘尘世界最好的方法。
你的一身硬骨，经不起现实无情的敲击。
这世上，什么都可以躲避和省略，唯有自己的心绪不可以。
风怎么吹，都充满了五味杂陈的漂泊。
其实，你可以于愤世嫉俗中去阅读生活这朵被虫咬过的花，做一池荷，出淤泥而不染；做一棵松，凌云霄汉间；做一个行者，乱云飞渡仍从容。
靠近你，我总会想起与你相隔三百年、以向日葵的名义毕生追求太阳的梵高。
一样超群，一样不遇，一样孤独，一样潦倒，又一样非凡，也一样令后世人心痛。
活着那么累，也许清苦，也许没有尊严，甚至还会受人鄙视欺侮，但你裹着绽放的欲生，让后世的人们对春的鸿影充满自由的想象，收获远道而来的馈赠。
一切的回归，呼啸而去，扫荡的不过是时间的一声长啸，浸过季节，浸过时空，浸过往事的容颜，所有悲苦已风化于时光的褶痕里。
故乡才是你灵魂的避难所，多少年了，青藤书屋依然葳蕤，你的灵魂在时光的旧地都可以找到。
当岁月酷似一片叶子般重新再来，粗糙的都是年华的老茧，幸福的是委婉的风情与尽情。郑板桥刻章“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”。齐白石感叹：“恨不生三百年前，为青藤磨墨理纸。”不少大师对你顶礼膜拜，推崇备至……
一切如袁宏道预言：“百世而下，自有定论，胡为不遇哉？”
所有这些或许于你没有多少实质意义，却又何尝不是一种慰藉？！
至少，青藤不枯，你在越地永不落幕。
本文来源：绍兴日报